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访谈 | 尹稚:中国城市如何炼出韧性内核

2025-11-03 15:59 来源:《中国城市报》(2025年11月03日 第 11 版)

当我国城镇化进程从“高速”换挡至“提质”,当“基建狂魔”的光环让位于“匠心治理”的考题,一个根本性问题浮现:面对已然来临的“城市提质时代”,我们如何将顶层设计的“韧性蓝图”,转化为老百姓可感知的安全与幸福?

日前,住房和城乡建设部、国家发展改革委等9部门制定了《贯彻落实〈中共中央办公厅、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推进新型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打造韧性城市的意见〉行动方案(2025—2027年)》(以下简称《行动方案》)。随着我国城镇化率突破67%并迈向高位稳态,城市治理者究竟该如何破题?为此,中国城市报记者专访了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副监事长、清华大学中国新型城镇化研究院执行副院长尹稚。

理念之变:从规模扩张到内涵发展的范式革新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提出,推进数字化、网络化、智能化新型城市基础设施建设,增强城市风险防控和治理能力。那么,我国城市应运用何种理念和手段来实现这一目标?

尹稚:城市是复杂的开放巨系统,提升其风险防控与治理能力需直面诸多短板。关键在于运用系统思维,统筹多目标联动,做到分清轻重缓急、辨明主次矛盾、把握时空转换。以往这些能力更多依赖个体经验积累,而如今技术进步显著缩短了试错周期、降低了社会成本。推进“三化”基建正是从系统整合入手,契合多目标决策特征,助力城市治理实现统筹应对,解决最紧迫问题。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明确到2027年新型城市基础设施建设要“取得明显进展”。您如何理解这一目标?在您看来,衡量“明显进展”的关键指标应该是什么?

尹稚:《行动方案》释放了两重意思:一是部署的重点任务取得明显进展,二是形成一批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做法。只有两年时间不可能去铺摊子、上规模,重点是抓好试验田,找规律、探路径。

从《行动方案》后续的重点任务看,大体可以分为四几类:一是解决关键要素可度量、可计量的问题,从项目库到运维细节实现数字化;二是解决可跟踪、可监测、可回溯的问题,实现数字的动态化维护;三是可调控,即提升智慧管理水平,强调了跨界协同调控能力的提升,重点试点的洪涝联调机制和车路协同机制都是跨界统筹调控的尝试;四是可成就,即关注百姓可感知的安全改善、效率提升和福祉获得,智慧社区、智慧建筑和数字家庭就是典型代表。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强调“探索推动新一代信息技术与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深度融合”,在您看来,技术融合如何真正服务于韧性城市建设,避免成为“为了技术而技术”的形象工程?

尹稚:技术是手段而非目的。韧性城市建设对象是复杂开放巨系统,技术融合是系统工程,不能简单将技术进步等同于社会进步。

要树立四个观念:一是宏观测度上,平衡人均类指标的公平公正、建设类指标的效益优先、行为类指标的和谐优先、生态类指标的底层安全;二是过程管理上,防控重心前移,前馈控制是理想,过程控制是关键,反馈控制是补救;三是防控机制上,统筹政府刚性管控、市场“商务契约”的权益协调、社会契约的行为引导;四是技术系统建设上,多元探索供给、利益协调与需求管理。

实现可度量、可监测、可调控、可成就的目标,绝非单纯技术问题。

破局之道:新型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有三大关键路径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把“推动实施智能化市政基础设施建设和改造”列为首要任务,要求编制行动计划、建立项目库,您认为在落实中如何避免“以文件落实文件”的形式主义?

尹稚:目前,我国诸多科技领域已经进入“无人区”,改革也已经进入“深水区”,没有标准答案。必须从“答题”心态转向“求解”心态,结果要经得起人民与历史的检验。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提出“发展智慧住区”,推动住区智慧化建设和社区嵌入式服务设施建设。在老旧小区比例较高的城市,如何平衡智慧化改造的投入与实效,确保资源发挥出最大效益?

尹稚:智慧社区是完整社区的升级版,新建小区不用考虑这个问题,存在挑战的是房龄超过30年,存量在90亿—100亿平方米的老旧小区,其中拆、改、留各种情况都有。建议按照居住人的基本需求排序确定原则,针对具体社区具体分析问题来确定对策、上项目,大体的序列是按照安全、健康、便捷、效率、舒适度去排查存在的问题,寻求解决的办法,通过数字化联动、智慧化资源重组达到少花钱、多办事、办好事的目的,向治理要效率,少打重资产的主意,多在轻资产运营上动脑筋。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提出“推动智慧城市基础设施与智能网联汽车协同发展”,推进车路协同设施建设。您认为在人口密度高、道路空间有限的大城市,如何平衡车路协同设施建设与行人、非机动车的路权保障?

尹稚:从城市规划角度看,需处理好以下三个方面问题:

一是尺度适配。明确不同交通工具适用的空间尺度,匹配其运量、便捷性与安全舒适性。

二是行为分离。应探索增加路网密度,推动机动车、非机动车与步道从“专幅专用”转向“专线专网”,并借助数字化仿真降低试错成本。

三是需求管理。应明确驾驶私家车并非基本权利,而是对公共资源的特许使用。智慧交通技术发展的目标,不应鼓励个人机动化无限扩张,而应引导出行回归理性,推动低碳、安全、尺度适宜的出行选择。

攻坚之问:建设资金、数据孤岛与老化设施的现实挑战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在“完善保障措施”中提到了“完善投融资机制”,在土地财政难以为继的背景下,您认为城市应如何创新资金筹措方式,保障韧性城市建设的可持续投入?

尹稚:土地财政的制度设计初衷就是解决大规模建设时期的“硬件”投入资金严重短缺问题,它是一个有着鲜明时代特征的财政工具箱。这个时期已经过去了,其运转逻辑的价值必然也会经历一个从减少到消亡的过程。

从大规模“铺摊子、搞建设”,到提质增效,到治理水平现代化,城市高质量发展的参与者不是少了,而是多了;利益相关人不是少了,而是多了;可以汇聚的资源主体也不是少了,而是多了。想明白这几点就会看到,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更宽广的资源和要素的重组过程,不是延续传统投资、建设、出售(出租),以地生财的思维惯性,在建造系统内打主意,而是要建立更广泛的城市“公共财政”的理念,实现政府在保障公共利益方面的有为;要进一步发挥稳定的“商务契约”的作用,给市场以中长期信心,放手让有效市场去起作用,创造“地租”以外的广阔的利润空间。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多处强调“城市生命线安全工程”建设,要求对燃气、供水、排水、供热等设施实时监测预警。面对大量进入“中老年”服役期的城市基础设施,您认为当前最迫切要解决的安全隐患是什么?监测预警系统如何与快速应急响应实现有效衔接?

尹稚:我国经历了40年左右的大规模建设,与“城市生命线安全工程”相关的市政基础设施大多也是在这个时期发展起来的。之所以面对大量进入“中老年”服役期的情况,原因比较复杂,主要是由于重地上轻地下,市政设施投入较少、缺乏维护且标准低的特点比较明显。

所以不仅仅是工程寿命的“中老年化”问题,而大量的是技术标准过低导致的功能寿命“中老年化”问题,大规模工程性替代和高标准下的破旧立新是难免的,这只能分段分线在系统不“停服”的条件下解决,也不可能一次性统一达标。数字化、网络化、智慧化首先要解决的是主要风险点的识别和判断及稳定监测,解决风险点和改造安排中的“轻重缓急”的时序安排问题。因成灾原因更隐蔽,成灾效果更惨烈,燃气安全应排在风险防控更优先的地位。从长远看,每个城市应有一套多灾种齐全的“风险地图”并与应急响应系统联动是十分必要的。

中国城市报:《行动方案》要求“完善城市信息模型(CIM)平台”,将其作为城市治理数字底座的组成部分。在您看来,CIM平台建设如何避免成为又一个信息孤岛,实现真正的跨部门数据共享与业务协同?

尹稚:城市信息模型(CIM,City Infomation Model)平台,不仅仅是一个城市的治理数字底座。在城市规划、建设、运营中引入数字化、计算机化、模型化技术,20世纪60—70年代就开始实践,单一价值取向的技术孤岛,对技术“黑箱”式的精英化决策所带来的负面效应早有大量总结,未来的走向是把这个技术体系演化成“全过程人民民主”的有效支撑,还是创造超人化的“智体”,这是争论的要点。我从20世纪80年代做软件开发时就支持前者的技术路线,现代的技术发展已有了更好的支撑能力,吸引和创造更多的底层用户,创造更低技术壁垒的使用场景,把技术近乎“无感化”地融入“人民城市人民建”的过程,才是这种平台的未来。这个平台最大的作用是提高“试错”的效率,降低“试错”的成本,提升人们应对不确定未来,创造美好未来的能力,而“参与者众”是达到这个目标的基本前提。

■中国城市报记者 叶中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