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夏走了，没能挨过本命年。

她的离开不能说是意外，因为她已经卧病多年。

但下午听到这个消息，还是吓了一跳，正开着会，心里全乱了。

她的去世，令人悲伤、震惊，也是某种超脱。她罹患顽疾，受尽折磨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下达病危通知，但终究保持了尊严。

与家属商量，发了讣告。因为她生前的遗愿，生后一切从简，不举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，但我知道，她在大家心中的份量，她对于全国规划界，对于规划学会以及其他组织机构意味着什么。

我认识老夏，是上世纪80年代，当时她在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规划局工作，我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新人。但知道她则早得多，还在大学时就听老师说起她，知道她是清华的高才生，对南京大学很支持，后来知道她是按照原国家城建总局曹洪涛局长的意图，推动理科院校设立规划专业。所以，认识她时就有一见如故的亲切。

后来她到中规院工作，原先设在部里规划局的城市规划学术委员会（中国建筑学会的二级机构），也跟着到了中规院。当时她是院业务室领导，与已故的周干峙、林志群、张秉忱等专家一道，承担了国家技术政策（蓝皮书）的研究和小城镇课题，都是些前所未有的开拓性工作，后来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。

假如她继续在部机关呆下去，未必止步于司局级官阶；假如她继续从事科研，应该也会取得更多耀眼成就。但因为工作安排，她与时任中规院院长的邹德慈搭档，也是因为家里的具体情况，他先生脑溢血中风，生活无法自理，她某种程度上放弃了自己的事业，承担起中规院科研管理、规划学会等工作，并且从此挖掘、培养和造就了一批又一批专家。如今已经退居二线和活跃在一线的专家学者中，不少都是受惠于她默默无闻甘当人梯的专业生涯。因此，老夏给我最深刻的一个印象，她是顾全大局的人。

老夏还是一个识才的伯乐，她身边永远有一群专业能力强、肯吃苦耐劳的年轻人，有30年历史的全国青年城市规划论文竞赛、学会青年工作委员会、城市规划英文版、城市规划通讯、已不复存在的全国城市规划情报网等，都曾经凝聚了她大量心血，也是她物色了一个庞大的青年学者团体，支撑着全国的城市规划学术平台。

老夏是一个包容的人。她从没有门户之见，更没有地域或专业歧视。无论是什么专业背景的人，也不管对方官阶头衔是什么，来自什么地方或部门，只要是搞规划的，都会成为她的朋友，一些在别人看来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，或充满个性的小人物，在她那里都可能成为一块璞玉。是她教会我们如何搞五湖四海，正是这种包容之心，才使得规划学会这个大家庭走向壮大。

老夏是一个有前瞻的智者。她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战略眼光，当初就是她与吴良镛、周干峙、邹德慈等前辈发起，并得到其他专家的支持，才使得中国城市规划学会从中国建筑学会的羽翼下独立出来，并且由此推动城乡规划学从建筑学中分离出来的长期艰难历程。她在小城镇、城市更新、生态规划、城市设计等领域的前瞻性观点，足以使她有可能成为相关领域的学术权威，但她把专业的卓识贡献给了全国的城市规划学术研究和交流。

她是一个兢兢业业的“女汉子”。乐观、豁达、幽默，有时还有些狡黠，但又很坚持原则，敢于说不。她凡事亲历亲为，从不畏惧困难，在学会最困难的时期，她带着秘书处一帮人四处打游击，既要自谋生路，又要开拓事业，跟年轻人摸爬滚打在一起。虽然她先生卧床十多年，从没听她抱怨什么，有的是诙谐和积极的生活态度。一批年逾古稀的老专家多年未见，她马上在广东组织大家开会，事后我们这些年轻人暗地里咋舌她的担当。女同志抱怨得不到公正对待，她马上出面拉个群，创立了女规划师委员会。跟她共事，从来没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。

她是一个干事的人。一直勤勉地工作，没有什么别的爱好。因此，她鄙视那些无事生非、拨弄是非的小人，以及投机钻营、邀功请赏的行为。从她那里，我们知道了不少文革中的历史故事，知道了不少吴良镛、周干峙、邹德慈院士的趣事，更知道了专注于专业技术、干好事业对于个人和国家的意义。看过太多在乎自己高于在乎集体、在乎帽子高于在乎事业、在乎权势高于在乎科学的人和事，才发现她身上风清气正的特质，犹如一股清流，难能可贵。

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，普通到大家都叫她老夏而很少用官称，她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。在我们眼里，她是领导，是前辈，更是朋友。在位时她没有架子，晚辈不会跟她有距离感；不在位时，她还是令人钦佩，是一个不靠帽子压人，以德服人的长者。

她的离开令人痛心、悲伤，让人唏嘘不已。不过每次去医院看望她，眼见着每况愈下的身体，听医生介绍不可逆转的器官衰竭，以及各种可能的变故，又觉得离开或许是一种符合她个性的选择。我钦佩这个家庭，钦佩她的子女，钦佩她身边的医生和护工，因为他们才使得她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尊严。

去年在学会成立60周年之际，学会授予她终身成就奖。记得当时在所有候选人中，她是众望所归、毫无异议的。当我们把奖牌送给病床上的她时，她罕见地露出了清醒的笑容。

她与学会的命运结合在一起，没有她的默默奉献，就没有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的今天。

老夏，请一路走好，我们所有与你共同奋斗过的同事，都非常敬重你、怀念你，我们大家为你送行，祝愿你在天堂不再有任何病痛和烦恼。

安息吧，老夏！